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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前行至瓦城──趙德胤與林強談《再見瓦城》(下)

2016/12/26


 

▋在地認同與跨越文化

 
郭:這些與各地導演合作的經驗,讓你如何回看台灣呢?林強做為一個台灣文化認同的符號是非常清楚的,讓我想到,目前台灣的氛圍,很容易不假思索有了反中情緒。我也不接受中國的政治,但是許多人將中國全盤否定並且不願意接觸,你覺得這樣是否會失去學習的機會呢?
 
林:過去我沒有真正接觸中國大陸,透過與賈樟柯一起工作,我才有機會到中國大陸,在中國的所見所聞、認識的朋友,對我而言都是學習過程。
 
趙:關於兩岸三地的情結,我沒有太大的感受,但確實有許多事,對我而言是切割不了的。我的高祖父、曾祖父來自於南京,從雲南、國共內戰,退到了緬甸。我在緬甸出生,我的姊姊哥哥們,他們為了生活去了泰國,而我來到了台灣。
 
但是對於當代的台灣、台灣的年輕人,我不太以兩岸三地的角度看待,會以全球化裡的個人來看待。我覺得我們對個人化實行得不夠徹底,所謂徹底,是每個人必須在一個專業裡累積、專精,讓自己徹底專業化,你將可以靠這個專業無限強大,穿越政治、跨越體系。所以我很鼓勵年輕人要有專業,而專業的定義也許是熟讀文學、也許是聽遍音樂,對於自己的謀生工具非常在行。這才是極致的個人化與自由。如果無法駕馭,很多都會成為空談、成為口號。
 
政治若要不成為一個口號,就要先從掌握本身的專業做起,做到極致的時候,你可以用它抵抗很多事物。
 

▋商業電影與創作的自由

 
郭:剛才提到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,姑且把你說的個人主義描述成一種個人性──對你而言這是建立在把自己的專業做到非常好,信心建立起來之後就不會隨著各種消費、流行、政治等等趨勢影響,自己拿捏得很清楚。不順從有時未必是外在的叛逆,而是心裡有一種非常強的抵抗意識,拒絕馴化。我認為這恰好是創作的基礎──先要不順從,不這麼快地認同主流價值,最終才能具有獨特性。
 
接續著這一點來談,曾經在一個訪談裡面,你提到電影應該要影響更多的人,所以希望自己的電影能被更多人看見,希望自己的電影與好萊塢電影一樣好看、有商業價值,觀眾都來看你的電影,想說的話可以藏在裡面。所謂的主流電影,現在的意思是有更多的投資。原本你的團隊都很小,你有極大的自由;而進到主流電影裡,有更大的投資規模,是否會有越來越多的限制與不自由?
 
趙:商業電影的計劃到現在都只是初步而已,未來會怎麼樣,我還不曉得。
 
以脈絡來看,我與世界上大多數藝術電影導演不太一樣,我來自一個資源極為缺乏的背景,從這個匱乏的狀態,到現在來拍藝術電影。也許是資源匱乏的原因,造就了我的藝術電影表達方法,所以我無從知道做主流電影,我會不會有更好的表達方法。
 
商業電影一定會碰到許多事,會遇到審查制度、投資者的干涉、演員不適合,這些在事前要有心理準備。但是如果有些事情你認為自己可以做,那麼你要相信自己能進去,千萬不要害怕,我們都那麼年輕,我們沒有包袱。也許我們拍了一部電影被罵得很慘,或者是票房只有1元,這都不算什麼。最怕的是還沒有做,就預見自己的未來。
 
剛開始做電影的時候,會幻想電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,但是漸漸感覺,好像電影很難去改變現實世界。那為什麼繼續做?可能我還是需要說故事,如果看到的人多一點很好,但是你最後發現,可能你拍的並非是那種很多人會看到的電影。所以對於改變世界這一點就放棄了,把自己的電影做好就好了。
 
其實我還想做一種電影,我不稱為商業電影,這是一種需要與更多人去討論、碰撞而創作出來的電影,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樣子,說不定很藝術電影,現在無從知道。無論如何,我都是抱持著全然開放與學習的心情。其實我還是會有一些衝動,想要馬上去拍一部電影,好想一週就拍完一部電影。我還是有這種創作的衝動,心裡並且想著:「何必等2億台幣的資金呢?何不就拍了呢?」
 
郭:你在《再見瓦城》裡面把柯震東兩場比較煽情的戲刪掉了,這是基於道德感嗎?如果以後拍一些比較符合大眾口味的電影,在這個邏輯裡常常必須要有一些比較情色方面的內容吸引注意,你會怎麼處理?
 
趙:《再見瓦城》現在目前的版本刪掉很多柯震東跟吳可熙激烈的表演,或者是一些有點情慾的戲,不是因為我自己道德感重,是因為剪到後來認為現在這個版本比較有力量。
 
但是未來如果有機會拍所謂的主流電影,我現在都是持保留態度。主流電影光在劇本上要取得各方的認同,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。不簡單是人很複雜。電影很好玩,每個人都有看法,十個人來看,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意見,如果導演不堅持,最後就沒有導演了。導演要堅持或統一大家的看法,都是非常難的事情。
 
另一方面來說,如果有人說這部電影應該要有些情色、性感、有點重口味的成份,那個人是滿不專業的,但如果故事的情節加入了這些東西有助於觀影者理解故事,有何不可呢?還是得回歸到專業,電影編劇是個專業、電影製作是個專業,到底要怎麼樣去拿捏? 
 

▋生活、做菜與電影創作

 
郭:你會不會覺得做菜,對於味覺的細緻判斷能力,跟藝術有些關聯?
 
趙:我是後來才想過這件事的。拍電影跟做菜很多時候有點像,有些菜簡簡單單地烹調,保持食材的原味,就很美味。有的時候,劇本裡面講的是蔥爆牛肉,所需材料是牛肉跟蔥,但是你去拍的時候,說不定當天牛肉你買不起,改買豬肉,那蔥爆豬肉行不行?搞不好你炒出來會很好吃。就跟我們拍《冰毒》一樣,本來是要去炒蔥爆牛肉,最後連肉都沒有,炒了一盤蔥炒豆腐,也不錯。
 
但是他的原理都是一樣的,不會因為你今天沒有錢買牛肉,或蔥太貴而不炒了,最後你還是炒了一盤菜出來。所以到最後我自己都說,拍電影很像清冰箱,今天冰箱有什麼就做什麼菜。也許有的人拍電影是要北海道的魚、宜蘭的蔥,食材都齊備了才能開始做菜。無論何者,做法都是一樣的,要很小心不要讓他原始的材料腐壞。另外做菜對我來說是放鬆,我現在最大的興趣就是做菜與打掃。每天早上起來,我煮碗麵,昨天剩下的雞湯燉一燉,喝了,喝完再喝一杯綜合果汁,而後把所有的碗洗一洗,然後看時間,出門。多好。
 
郭:林強你說你年輕的時候會到海邊坐一下午,你都在看什麼東西?
 
林:這倒是一個嚴肅的問題,就看海啊。
 
郭:9個小時,看來要有些變化。
 
林:沒有,我很喜歡這樣,沒有為什麼。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要現在回家,會被爸爸媽媽罵。那當然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,但是坐在那邊我也覺得不無聊,滿好的。
 

▋成功與否,並不是這麼簡單

 
進入講座的尾聲,一位觀眾問道:「導演來自緬甸的背景,很吸引人,很有故事性。你16歲離開緬甸,也許家鄉的人可能在吸毒、在底層、在監獄,生活充滿誘惑。你來到台灣,是怎麼抵抗種種誘惑與墮落,並且一路走來成為一個成功的導演?」 
 
趙德胤導演曾經在過去的訪談中提到,在《窮人》裡有一個場景,是一位老人背著毒品走很遠很遠的路去換取雞蛋、米,他並不知道毒品可以獲得巨大的利潤,他賺取的就是那微薄的酬勞。對他而言那是他的謀生方式,沒有什麼對錯。現實的盤根錯節,總是無法以道德批判來精準描述。於是,導演答道:「這些複雜的處境,我並不覺得那是一種沉淪或墮落。在緬甸你可以輕易地用台幣2、3塊錢獲取毒品,而當你身邊也沒有人跟你談是非的時候,觸碰毒品是很自然而然的事,久而久之,人就上癮了,再來就無法工作。所謂的成功與不順遂,並不是這麼簡單就能理解的。」
 
「成功與否,我認為事情並不是這樣看待的。這裡面有種種的命運巧合與安排,如果說我個人有在何時何地付出什麼努力的話,也許就是堅持要生存下去。剛才聊到叛逆,我也想叛逆,大家都有想要叛逆的時刻,但是你敏感地忍住了青少年時期的叛逆,因為你知道自己一旦叛逆,生活就沒有著落。你說我有多堅持,這些求生的堅持,許多離開家鄉的緬甸人都有啊,每個人都要打工,都要寄錢回家,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更偉大的地方。」
 
這兩位台灣相當重要的電影與音樂創作者的創作之路,從「歸鄉三部曲」或是從「向前行」、《南國再見,南國》出發,兩個人一同來到了《再見瓦城》,他們最初與最近的作品名字都指涉了某種不斷離開與歸去的路途,而兩個人之中,一個以移動流離為生命基調,擁有與現實交涉的豐富經驗;一個自稱任性,一條道路一直不斷地走下去,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在某個時刻給出「命運」、「天命」的答案。聽到命運與天命的說法,還以為什麼都不做就能擁有如此強烈的創作能量,但是如果仔細傾聽他們的生命經驗,才發現創作的積累,有抵抗、有認清現實,有奇想、有生活,除此之外,更多的是自身的獨特視角。這就是趙德胤與林強給年輕世代的創作備忘錄。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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